杜甫七绝《解闷十二首》读记

杜甫七绝《解闷十二首》读记

（小河西）

此组绝句或作于永泰二年（766）秋，时杜甫客居夔州。

解闷十二首（杜甫）

草阁柴扉星散居，浪翻江黑雨飞初。山禽引子哺红果，溪女得钱留白鱼。

星散：分散；四散。《三国志-姜维传》：“维为魏大将邓艾所破于段谷，星散流离，死者甚众。”《寒园即目》（北周-庾信）：“寒园星散居，摇落小村墟。”《乱后逢村叟》（唐-杜荀鹤）：“至于鸡犬皆星散，日落前山独倚门。”

溪女：一作“溪友”。此处指溪边渔人。《十二月一日》（杜甫）：“负盐出井此溪女，打鼓发船何郡郎。”

大意：草阁柴扉散落如星，江上乌云江中浪翻刚下雨。山鸟带着幼雏喂以红果，溪边的渔女拿走钱留下白鱼。

商胡离别下扬州，忆上兰陵故驿楼。为问淮南米贵贱，老夫乘兴欲东游。

商胡：古称在中国经商的胡人。多指粟特、大食商人。《洛阳伽蓝记-龙华寺》（北魏-杨衒之）：“商胡贩客，日奔塞下。”《抱疾谢李吏部…》（唐-包佶）：“方士真难见，商胡辄自夸。”《旧唐书-邓景山传》列传60：“邓景山，…迁扬州长史、淮南节度。…会刘展作乱，引平卢副大使田神功兵马讨贼。神功至扬州，大掠居人资产，鞭笞发掘略尽，商胡大食、波斯等商旅死者数千人。”

兰陵：指兰陵郡。《隋书-地理志》卷26：“延陵旧置南徐州、南东海郡，梁改曰兰陵郡。（隋开皇）十五年置润州，大业初州废。”《旧唐书-地理志》：“江南东道。润州。……天宝元年改为丹阳郡。乾元元年复为润州。永泰后常为浙江西道观察使理所。”（兰陵唐为润州丹阳郡，治丹徒县。）《同崔傅答贤弟》（唐-王维）：“扬州时有下江兵，兰陵镇前吹笛声。”

淮南：唐淮南道治扬州。《旧唐书-地理志三》：“淮南道。扬州大都督府。…天宝元年，改为广陵郡，依旧大都督府。乾元元年，复为扬州。自后置淮南节度使。”（扬州在江北，润州在江南。）

大意：有胡商与俺告别要下扬州，俺想起当年曾去过西陵驿楼。借问扬州那儿物价如何，老夫俺也要乘兴东游。

一辞故国十经秋，每见秋瓜忆故丘。今日南湖采薇蕨，何人为觅郑瓜州？

原注：今郑监审。

故丘：《游茅山》(唐-储光羲)：“北洛反初路，东江还故丘。”

参阅：典“青门种瓜”。【略。见《史记-萧相国世家》卷53或《水经注-渭水》卷19。】

南湖：指江陵南湖（郑监所在）。《秋日夔府咏怀……》（杜甫）：“东郡时题壁，南湖日扣舷。”

薇蕨。薇和蕨。贫者所食。《史记-伯夷列传》：“天下宗周，而伯夷、叔齐耻之，义不食周粟，隐于首阳山，采薇而食之。”唐司马贞《史记索隐》：“薇，蕨也。”《扶风歌》（晋-刘琨）：“资粮既之尽，薇蕨安可食。”

郑瓜州：指郑审。郑虔侄，郑繇子。两种可能：一、郑审或曾任瓜州刺史。【史书未载。史书记载其曾任袁州刺史。《旧唐书》列传45：“（郑繇）子审亦善诗咏，乾元中任袁州刺史。”】二、长安下杜城附近有“瓜洲村”，或郑审曾居此处。【据宋人张礼《游城南记》：“瓜洲村之东北原上潏水北岸上，尚有川流故道，西北过张王村之东，又西北经内家桥，又西北经下杜城，过沈家桥。杜城之西有丈八沟，即杜子美陪诸公子纳凉遇雨之地。”】

大意：自从辞别故乡已十秋，每次见到秋瓜会想起故丘。听说现在他在江陵南湖“采薇蕨”，何人为俺打听下“郑瓜州”？

沈范早知何水部，曹刘不待薛郎中。独当省署开文苑，兼泛沧浪学钓翁。

原注：水部郎中薛璩。

沈范：沈约、范云。《梁书-何逊传》卷49：“范云见其对策，大相称赏，因结忘年交好。自是一文一咏，云辄嗟赏。……沈约亦爱其文，常谓逊曰：'吾每读卿诗，一日三复，犹不能己。’””

何水部：尚书水部郎何逊。《梁书-何逊传》卷49：“王爱文学之士，日与游宴，及迁江州，逊犹掌书记。还为安西安成王参军事，兼尚书水部郎。”

曹刘：曹植、刘桢。

薛郎中：薛璩，亦作薛据。天宝十一载曾与杜甫、高适等同登慈恩寺塔，时任大理司直（从六品上）。乾元二年授太子司议郎（正六品上）。仕终水部郎中（从五品上）。《唐才子传》：“据，……仕历司议郎，终水部郎中。据为人骨鲠，有气魄，文章亦然。尝自伤不得早达。造句往往追凌鲍、谢。初好栖遁，居高山炼药。晚岁置别业终南山下老焉。”此诗写作时薛据客荆州。【《别崔潩因寄薛据孟云卿》（杜甫）：“荆州过薛孟，为报欲论诗。”】

省署：尚书省各部。《句》（唐-薛据）：“省署开文苑，沧浪学钓翁。穷冬时短晷（guǐ），日尽西南天。”

大意：沈约范云早就了解何水部，曹植和刘桢也不等待后来的薛朗中。他在尚书省曾独自开文苑，如今任水部郎中，兼泛沧浪学钓翁。

李陵苏武是吾师，孟子论文更不疑。一饭未曾留俗客，数篇今见古人诗。

原注：校书郎云卿。

李陵、苏武：略。《哀江南赋序》（北周-庾信）：“李陵之双凫永去,苏武之一雁空飞。”《书梅圣俞稿后》（宋-欧阳修）：“盖诗者，乐之苗裔与。汉之苏、李，魏之曹、刘，得其正始。”

孟子：指孟云卿，字升之。大历初流寓荆州。其生平参阅《杜甫五律<酬孟云卿>读记》。

大意：李陵苏武是俺写诗的老师，孟云卿的诗论不容置疑。未曾有一餐饭与俗客共餐，有些诗堪称是当今古人诗。

复忆襄阳孟浩然，清诗句句尽堪传。即今耆旧无新语，漫钓槎头缩颈鳊。

清诗：《赠崔伏二郎》（晋-傅咸）：“人之好我，赠我清诗。”《文心雕龙》（南朝-刘勰）：“五言流调，清丽为宗。”

耆(qí)旧：年高望重者。《汉书-萧育传》：“上以育耆旧名臣，乃以三公使车，载育入殿中受策。”《陪张丞相登嵩阳楼》（唐-孟浩然）：“独步人何在，嵩阳有故楼。岁寒问耆旧，行县拥诸侯。”

槎头鳊（biān）：鳊鱼。缩头弓背色青味鲜美，以产汉水者最著名。人常用槎拦截，故亦称“槎头缩颈鯿”。《襄阳耆旧传》（晋-习凿齿）：“岘山下，汉水中，出鳊鱼，甚味极肥而美。常禁襄阳人采捕，以搓断水，因谓之搓头缩鳊。”《岘潭作》（唐-孟浩然）：“试垂竹竿钧，果得槎头鯿。”

大意：俺又想起襄阳人孟浩然，他的诗清雅新颖句句堪传。如今的诗坛老者再也没新颖诗句，只能去江上徒然钓些槎头缩颈鳊。

陶冶性灵在底物？新诗改罢自长吟。孰知二谢将能事，颇学阴何苦用心。

陶冶：怡情养性。《诗品》（梁-钟嵘）：“晋步兵阮籍。其源出于《小雅》。无雕虫之功。而《咏怀》之作,可以陶性灵，发幽思。”《颜氏家训-文章》（北齐-颜之推）：“至于陶冶性灵，从容讽谏，入其滋味，亦乐事也。”

性灵：性情和灵感。《过酒家》（唐-王绩）：“此日长昏饮，非关养性灵。眼看人尽醉，何忍独为醒。”

底物：什么东西。《钓叟》(唐-杜荀鹤)：“田不曾耕地不锄，谁人闲散得如渠。渠将底物为香饵，一度抬竿一个鱼。”

二谢：指刘宋诗人谢灵运和谢惠连或南齐诗人谢朓。阴何：指南陈诗人阴铿和南梁诗人何逊。

能事：能任事。《管子-入国》：“五幼，又予之葆，受二人之食，能事而后止。”

大意：陶冶性灵凭何物？新诗改罢要自己诵吟。熟知谢灵运和谢朓的诗作会很有用，还要对阴铿和何逊的诗文很下苦功。

不见高人王右丞，蓝田丘壑漫寒藤。最传秀句寰区满，未绝风流相国能。

原注：右丞弟，今相国缙。

王右丞：指王维。《旧唐书-文苑传》列传140：“天宝末为给事中。禄山陷两都，玄宗出幸，维扈从不及，为贼所得。……乾元中迁太子中庶子、中书舍人，复拜给事中，转尚书右丞。”“得宋之问蓝田别墅，在辋口。辋水周于舍下，别涨竹洲花坞，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，弹琴赋诗，啸咏终日。尝聚其田园所为诗，号《辋川集》。”“代宗时缙为宰相。代宗好文，常谓缙曰：'卿之伯氏，天宝中诗名冠代，朕尝于诸王座闻其乐章。今有多少文集，卿可进来。’缙曰：'臣兄开元中诗百千余篇，天宝事后，十不存一。比于中外亲故间相与编缀，都得四百余篇。’翌日上之，帝优诏褒赏。”

相国：指王维弟王缙。《旧唐书-王缙传》列传68：“王缙，字夏卿，河中人也。少好学，与兄维早以文翰著名。……广德二年拜黄门侍郎、同平章事。”《唐语林》卷5：“王缙多与人作碑志。有送润毫者，误致王右丞院。右丞曰：'大作家在那边。’”

秀句：《诗品》（梁-钟嵘）：“奇章秀句，往往警遒。”《送韦十六评事……》（杜甫）：“题诗得秀句，札翰时相投。

寰区：天下，人世间。《同沈恭子游虎丘寺有作》(南北朝-清远道士)：“及此寰区中，始有近峰玩。”《献徐州节度王智兴》（唐-张祜）：“古来英杰动寰区，武德文经未有余。”

寒藤：枯藤。《奉报穷秋寄隐士》（北周-庾信）：“秋水牵沙落，寒藤抱树疏。”《渡连圻》（梁-何逊）：“百年积死树，千尺挂寒藤。”

大意：再也见不到高人王右丞，蓝田山的别墅爬满枯藤。他的弟弟王相国与他一样文采风流，能把他的诗文佳句文采风流传遍四方。

先帝贵妃今寂寞，荔枝还复入长安。炎方每续朱樱献，玉座应悲白露团。

寂寞：辞世。《凤凰台》（杜甫）：“西伯今寂寞，凤声已悠悠。”

荔枝：《后汉书-和帝纪》：“旧南海献龙眼、荔枝，十里一置，五里一堠，奔腾阻险，死者继路。”《唐国史补》：“杨贵妃生于蜀，好食荔枝。南海所产，尤胜蜀者，故每岁飞驰以进，然方暑而熟，经宿则败，后人皆不知之。”

朱樱献：以樱桃荐宗庙。（荐：进献。）《礼记-月令》：“（仲夏之月），天子乃以雉尝黍，羞以含桃，先荐寝庙。”注：“含桃，樱桃也。”《收京三首》（杜甫）：“赏应歌杕杜，归及荐樱桃。”

玉座：帝王之座；借指帝王；敬称先皇神床。《谒先主庙》（唐-杜甫）：“竹送清溪月，苔移玉座春。”

白露团：《野有蔓草》（诗经）：“野有蔓草，零露漙（tuán）兮。”《白纻歌》（梁-张率）：“遥夜方远时既寒。秋风萧瑟白露团。”

大意：先帝和贵妃如今皆已寂寞，荔枝还在向长安进献。每次进献朱樱之后南方接续进献荔枝，先帝看到后一定悲叹秋风萧萧白露团团。

忆过泸戎摘荔枝，青枫隐映石逶迤。京中旧见君颜色，红颗酸甜只自知。

泸戎：泸州和戎州。【《元和郡县图志》卷31：“戎州，南溪。中。……东北至上都取嘉、眉州水陆相兼二千七百里。”《元和郡县图志》卷33：“泸州，泸川。下府。西至戎州水路三百一十里，陆路二百四十里。山路险峻或不通。”

隐映：掩映。《帝京篇》（唐-李世民）：“烟霞交隐映，花鸟自参差。”

大意：想起去年经过泸州戎州时摘荔枝，青枫掩映山石逶迤。以前长安见到的荔枝红艳艳，红果的味道是酸是甜只自知。

翠瓜碧李沉玉甃，赤梨蒲萄寒露成。可怜先不异枝蔓，此物娟娟长远生。

翠瓜碧李：参阅：《与朝歌令吴质书》(魏-曹丕)：“浮甘瓜于清泉，沉朱李于寒水。”

玉甃（zhòu）：井壁美称；水井。《井赋》（梁-江淹）：“穿重壤之千仞兮，搆(gòu)玉甃之百节。”《井》（唐-李峤）：“玉甃谈仙客，铜台赏魏君。”

大意：夏天的翠瓜碧李可沉于井中，红梨和葡萄在寒露中长成。可怜开始就不生在异地枝蔓，唯有鲜艳明媚的荔枝在遥远之地出生。

侧生野岸及江蒲，不熟丹宫满玉壶。云壑布衣鲐背死，劳生重马翠眉须。

侧生：《蜀都赋》（晋-左思）：“旁挺龙目，侧生荔枝。”《荔枝赋》（唐-张九龄）：“彼前志之或妄，何侧生之见疵。”皆谓荔枝生于旁枝，后因以“侧生”为荔枝代称。

江蒲：指江边蒲草之地。《送沈行奉议赴辟陕西》（宋-孔平仲）：“落帆江蒲月，跃马戍垣秋。”

丹宫：帝王的宫殿。《直东宫答郑尚书》（南朝宋-颜延之）：“流云蔼青阙，皓月鉴丹宫。”

鲐（tái）背：鲐鱼背上有黑斑，老人背上也有，因借指老人。《释名》：“九十曰鲐背，背有鲐纹也。”《易林-震之比》（汉-焦赣）：“耋老鮐背，齿牙动摇，近地远天，下入黄泉。”《南城门老》(梁-庾肩吾)：“鹤发辞轩冕，鲐背烹葵菽。”

劳生：《庄子-大宗师》：“载我以形，劳我以生，俟我以老，息我以死。”《江南别友人》（唐-张乔）：“劳生故白头，头白未应休。”

重马：古驿使一人用两马。《黄河》（宋-刘敞）：“轻车重马自相腾，横度长河百丈冰。”

翠眉：青黛画的眉；美女。晋 崔豹 《古今注-杂注》：“魏宫人好画长眉，今多作翠眉警鹤髻。”

大意：侧生于江边野岸蒲草丛生之地，不熟悉豪奢的宫殿但却装满宫殿的玉壶。布衣在云雾山川直到老死（也没人理），为了美女之需，却重马奔驰不辞辛苦。（须：需。）

诗意串述：这组诗题目《解闷》。解啥闷呢？其一交代自己现状。江边草阁是居住之地。“引子”买鱼是幽居生活。(幽居生活曾是杜甫所追求但也不无郁闷。)其二写想东游。有胡商下扬州，杜甫想起自己年轻时东吴之游。也不知扬州润州如今物价如何，俺还想再次东游。（想东游解闷。）其三写思郑审。离开故国十年了，见到秋瓜，想到长安的青门瓜，还想到长安瓜洲村的郑审。俺今日在夔州日子很艰苦，谁能帮俺打听下“郑瓜州”？（东游必经江陵。郑审不是在江陵吗？）其四写怀薛据。薛据诗文可比何逊和曹刘。曾在省署“开文苑”，现在又到荆州学钓翁。（薛据现客江陵。）其五写怀孟云卿。孟的强项是“论文”。他从不与俗客共餐。他的诗作堪比古人。（孟云卿此时也流落江陵。）其六写怀孟浩然。孟浩然诗文清丽至今无人可比。（孟浩然襄阳人，距江陵不远。）其七写学诗体会。一是写完后要多吟诵。二是要熟读二谢。三是要苦学“阴何”。（从四个与江陵相关的诗人想到了学诗。俺自己学诗也有几条经验。）其八怀王维。王维已死。蓝田别墅已荒。但王维有个弟弟当了相国，还把王维的风流佳句传遍天下。（从学诗又想到诗名。王维人虽死但诗名满天下。）其九写征贡荔枝未止。明皇贵妃皆已寂寞，但炎方还在贡荔枝。宗庙还是春荐樱桃夏荐荔枝。玄宗看到荔枝会不会觉得秋风霜露又至？（转折。从王维诗名咋就转到了进献荔枝？）其十写荔枝颜色。荔枝在泸戎边塞，道路逶迤。当年在长安还能见到红颜的荔枝，一定是路途上有太多的辛苦和艰难，这红果的味道酸甜只有吃的人才知。（新鲜荔枝运长安累死传运驿使，吃的人不知道吗？）其十一写荔枝生地遥远。夏天本可以翠瓜碧李，秋天还可以赤梨葡萄。为啥一定要吃荔枝呢？就因为这美丽的水果“长远生”吗？（杜甫难以理解。）末首收结。荔枝侧生远方，却可以“满玉壶”。一边是布衣在云壑中“鲐背死”。一边为了“翠眉须”，可以“劳生重马”千里传送。（杜甫在说啥呢？是说自己这类人滞留边塞鲐背死，而这里的荔枝却可以劳生重马入丹宫吗？）这组诗前2首是即兴解闷。中6首是怀人解闷。（所怀共五人。）末4首感事解闷。所感的是征贡荔枝，越想越郁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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